關(guān)于讀書的看法,世人歷來多有慧解。不過,筆者以為被稱為“一代儒宗”的馬一浮先生的“讀書法”,對醫(yī)治當下學人讀書不力之弊病,似乎更契機契理。
馬先生尤其重視讀書之法,在復(fù)性書院宣講“學規(guī)”之后,他開講的第一課即為“讀書法”。馬先生的“讀書法”,不是支離破碎的泛泛而談,而是從其切身實踐中得來的關(guān)于讀書治學之“系統(tǒng)心法”。我對其讀書法進行歸納,要義大致有四:
讀書貴以“定心”
當下人們讀書,多以娛樂為主,故散心“瀏覽”,姑且求一樂矣。然作為學者治學,則非“定心”不可。
馬一浮認為,“故欲讀書,先須調(diào)心。心氣安定,自易領(lǐng)會。若以散心讀書,博而寡要,勞而少功,必不能入。”確實,以筆者之讀書經(jīng)歷,“定心”讀書,乃做學問的不二法門,假若散心讀書,縱然有一時之歡娛,亦隨即遺忘,無甚效果,概其不能入心故也。
只有用“定心”法,將精力聚焦于“某個問題”,方可有所收成。儒家創(chuàng)始人孔子可謂“定心”讀書法的實踐者,孔子讀《易》,韋編三絕,終得《易經(jīng)》心法;“禪門泰斗”虛云法師猶重視“定心”讀書法,他要弟子讀《楞嚴經(jīng)》,心無旁騖,即使不懂,也要定下心來,反復(fù)閱讀,如此堅持下去,終有一日,定會豁然開朗。
“定心”讀書除了高效“聚焦”的作用外,還兼有“敬”的態(tài)度。
馬先生認為,讀書乃窮理博文之事,必資于主敬——只有對“書”持一種“敬”的態(tài)度,方可定心并涵泳其中,最終求得“悟”解。
當然,馬一浮的對書之“敬”是有所指的,即對經(jīng)典著作存敬畏之心,且以“定心”讀之。倘若是那種“娛樂成災(zāi)”的快餐書乃至垃圾書,則大可不必以“定心”去讀,亦用不著“敬”了,因為作者本身乃持充滿游戲的“商業(yè)炒作”態(tài)度,他們又何以有資格讓讀者去“定”與“敬”呢?
讀書不可以有“成見”
以懷疑法讀書,其傳有自,如孟子就有“盡信書不如無書”,朱熹亦有“疑方有進”之論,皆強調(diào)懷疑的重要性。不過,馬一浮先生則反其義而為之。對于經(jīng)典著作,馬先生曾強調(diào)首先要持“無成見”“不懷疑”的態(tài)度。
馬一浮讀書宗法孔子,認為孔子讀書法乃是“我非生而知之者,好古,敏以求之者”的“好古”讀書法。那種動輒懷疑經(jīng)典的做法為馬一浮所不取。馬一浮明確指出:“今人動言創(chuàng)作,動言疑古,豈其圣于孔子乎,不信六經(jīng),更信何書?不信孔子,更信何人?”
這里我們需對馬一浮的“好古法”稍作說明,以免誤認為馬一浮讀書法有盲從古人乃至“死在前人言下”的嫌疑。
馬一浮“好古”,一則針對當時學術(shù)界疑古成風之“流習”而來,當時疑古思潮猛烈,似乎不把古典打倒就不足以顯示其創(chuàng)造力;二則其“好古”讀書法針對經(jīng)典如“六經(jīng)”而論,非對于一般性的著作;三則其“好古”
讀書法的目的,乃是要讀書人擴展胸懷,接納他人的長處,倘若以“成見”讀書,事事懷疑,處處懷疑,又怎能增長學識?四則后世讀者弄不明白的問題,并不意味著前人有錯,所謂“井蛙不可以語于海,拘于墟也;夏蟲不可以語以冰,篤于時也;曲士不可以語以道,束于較也”,后人不可以自己的成見、陋見而武斷地懷疑乃至否定他人。
總之,馬先生推崇孔子的“好古”法,實則要學(讀)者以謙虛的態(tài)度對待經(jīng)典,他反對那種在沒有深入經(jīng)典內(nèi)部之前就劈頭將“經(jīng)典”打到在地的暴戾做派。
對于懷疑精神,馬先生絕無否定之義,而是說即便懷疑、創(chuàng)新亦必須在“透悟”經(jīng)典文本的基礎(chǔ)上進行,假若讀者對文本不讀、義理不通,又有何資格對前人指手畫腳?更何況,“今人讀書,不及終篇,便生厭倦,輒易他書,未曾玩味,便言已了,乃至文義未通,即事著述,抄撮剿襲,自矜博聞,每況愈下,謬種流傳!边@種文風,自為馬一浮所批判。
無疑,馬先生的“無成見”讀書乃有其“特指”。事實上,當今學界,此病猶存,因此“無成見”讀書法,尤適用于今。
讀書須“盡意”
讀書須“盡意”、窮理,而終歸于“會通”。讀書貴在明理,明理之要在于“盡意”。一部書,千言萬言乃至數(shù)十萬言,歸根結(jié)底,乃稱“理”而談,獲得此“理”,即是“盡意”。
所有文本,莫不在于表達一個“意”字。文學作品在于一個“意境”,論文在于一個“義理”,說明文在于一個“意圖”,可見,讀書在于“得意”。對于“意”同“書”的關(guān)系,馬一浮旁引博證,以《說文》、《尚書正義》等經(jīng)典文獻詮釋之,宣揚其“名言,皆詮表之辭,猶荃蹄為漁獵之具。書是能詮,理是所詮”。恰如《易經(jīng)》言,“書不盡言,言不盡意”,馬一浮以為讀書在于得意,得意可以忘言。
平時,人們常言,讀書首先把書要讀薄,其意大略指得其“義理”;當然,還要將書讀厚,即謂把“義理”運用到具體的人生實踐之中,使得“簡略之義理”重新豐滿起來。
對讀書的窮理之道,馬一浮亦有精辟概括。他認為,讀書之道,約而言之,有四門:一曰通而不局;二曰精而不雜;三曰密而不煩;四曰專而不固。四種讀書法,實則解決了博與專、義理與細節(jié)、簡與繁、中心與邊緣等問題,其總結(jié)可謂精辟之至。
馬先生對此稍加解釋,“不局不雜,知類也;不煩不固,知要也。類者,辯其流別,博之事也。要者,綜其指歸,約之事也。讀書之道盡于此也”。然而,誠如莊子言,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,以有涯隨無涯,殆矣”。天下之書不可勝讀,又由于經(jīng)典無限、義理無窮,那么學者又當如何應(yīng)對無限之經(jīng)典呢?
馬一浮以為,讀書在于會通,“蓋知類則通,通則無礙也”。他還用《尚書•洪范》“會其有極,歸其有極”之論,并結(jié)合老子的“言有宗,事有君”之說,柔以其對六經(jīng)之理解,得出讀書“在于會通,在于知心性之本”之精辟結(jié)論!皶ā敝軐W基礎(chǔ)乃是陸九淵“人同此心心同此理”,而馬一浮則將此“通理”用于讀書,可謂得其義理。
讀書貴在明理、養(yǎng)德
讀書之終極目的在于明理踐性、成就圣賢人格。關(guān)于讀書之目的,馬一浮以為,讀書當求明理,更貴在養(yǎng)德。
馬一浮承接宋儒乃至先秦儒家而來,始終將“學之為己”為第一要務(wù)!皩W之為己”的目的在于成就圣賢人格,而非“學之為人”,即以“博學”炫耀于人以換取某種好處為目的。
馬一浮以為,學問若不能提高自己的修養(yǎng),讀書再多,亦不過一書櫥耳,又有何用?他多次強調(diào)讀書的終極目的,在于修身、在于
提高修為,并提出“唯有指歸自己一路是真血脈”的踐行主張。指歸自己實則意味著,學人在明理的基礎(chǔ)上必須要做到身體力行:“但說取得一尺,不如行取一寸”;“‘忠信篤敬’要體而行之,不是說其義旨便了”。此正所謂“紙上得來終覺淺,絕知此事要躬行”之意,只有真正將義理落到實處,方可算的上“真學”。
反過來,通過讀書所培植的道德(即“畜德”),又能促進人們更好地明理。譬如,當學人在身體力行的實踐中,具備了開放、謙虛、包容的品質(zhì)時,他能更好地吸收他人有益的東西,進而更利于擴大其視野,開闊其心胸,進而幫助其更好地通曉天下之理。于是,“讀書—明理—修德—讀書—明理”構(gòu)成一個良性循環(huán),此循環(huán)實則是儒家圣賢人格培養(yǎng)的一個縮影。
總之,馬一浮的讀書之目的,在明理修德;明理之旨,終歸還是養(yǎng)德。明理踐性為歷代大儒者所提倡,更為馬一浮終生所實踐。故而,馬一浮“讀書法”,實則映射出馬一浮修身踐性之法。
也許,以當下實用態(tài)度審定之,馬先生“無功利”的讀書法,自然不合時宜。但馬一浮作為一介書生,在當時山河破碎之時,能做到“心無旁騖”地培養(yǎng)傳承中華文明的“讀書的種子”,可謂功莫大焉!且其“讀書法”既囊括歷代前賢讀書方法之大成(雖然其對自然科學有所忽視),又集本人數(shù)十年心性實踐,其真知灼見,于今益發(fā)熠熠生輝,業(yè)已成為滋養(yǎng)讀書人的一筆寶貴財富。